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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陽六門通向大海,百姓望海謀生,自古便以水為財。而水有四德,沐浴群生,流通萬物。文某以為,所謂商道,也在這「流通」二字。」
「景朝地廣物博,各物其珍,若彼此能互濟有無,流通財物,這樣多者不獨行,少者不獨鏈。剺通天下,互利共生。這次同文大會遍邀南北,正是為了這個夙願。」
文會長說得不錯,以南方的富裕濟北方的不足,西方的充盈補東方的匱乏,流通生財,互利共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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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河年年發生水患,從前年年潰堤,後來治理好了,您可知為何?」
「對,堵不如疏,萬事都是這個道理。文家和鄔家那些舊事恩怨,也該有個了結,一味拖延著不是辦法。放心,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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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運氣,只是普通人推脫責任的藉口。於我、於文家而言,從來沒有什麼運氣,只有必然發生的事情。」
「同文行到如今,文司宥只是尺寸之功。經商並非學武,一人可挽狂瀾,同文行上下一心,聚沙成塔,才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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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有圓缺,天有晴雨。 我曾以為是月亮變了......」
「我自記事起,就見爹娘相爭。所見之事,無一不是利益。
『守護在意之人,是一種本心。』—— 我曾以為,我爹娘雖然彼此之間並無情誼,但人生本心,總不食子。
但最後,我於生我之人,也不過是懲罰文家的工具。
若至親不可信,還能信何人。」
「先生……」 「人之信任,並非起於血脈,而是他是否值得相信。」
「的確。」
「副會長是值得信任與託付的人。」
文司宥側頭看了他一眼,對他的直白有些訝異。
「可惜後來這些年,我與他錯過了許多月亮。」
「月亮就在那裡,沒變過。以後多看看,不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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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或許……可以提供給你一些消息。」
「免費?」
「只是或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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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題算不得難,先生手下留情了。」
文司宥在南塘這幾日,雖說是為我設了一道考題,可題面並不複雜,或許先生從心底又未曾真的想拒絕我。
「確實不難。這世間萬事,待你回頭看過就會發現,原本都不難。即便謀朝篡位,回頭去看也就那麼回事。」
「難的是你身在其中時,難辨目標與忠奸,更不知未來變故。故而小心謹慎,夜不能眠。」
「我想過了,此事我不能把你拒於門外。何況經過鄢南一遭,你已證明了自己。我亦不能總把你當成初時遇到的那個未經世事的明雍學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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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資商路,亦是拓展州郡其道、降本開市之法,同文行願拋磚引玉,盼與諸位通達合作。此蔭何以蔽萬代?我景朝子民,上則瞻首宣氏,下則仰靠山河,正似水欲推舟,而舟嘯淌池清,周而往復不止……」
宣行之聲調柔和適中,徐徐傳向眾人。最終,落在邀天下商賈共建之上,恰到好處地點出大會請眾共建溝梁,以連線州郡,致上下一心,商路通達。
「……是以景中子民,不宜再論尊卑。古時重農抑商,今時不然,商道大有可行,特召同文大會,邀諸位共建新天。」
宣行之說罷,在文司宥肩頭輕拍兩下,便踱步離開。他離去後,大會重新熱鬧起來。
文司宥: 「諸友既來此,便是同行貴客,儘可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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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此處還是茶攤。」
「餛飩的滋味也不錯,冬日夜晚來一碗,可暖肺腑。」
去年文司宥曾在夜市此處,向我提起第一筆交易,如今想來竟如隔世,當時的我恐怕怎麼也想不到,我們有再坐回此地和睦相處的機會,我們之間已不再是單方面的交易關係了。如今我們相對而坐,燈光模糊了對面人的神情,也似乎抹去了這一年多的痕跡,讓我想起往事 ——
「你不必驚訝。每一件事情有它的起因,也該有它的結果,因果循環周而復始,無論是誰都跳不出這個圓圈圈。」
「我還記得你曾說,因果循環周而復始,誰也跳不出。現在看到我們仍坐在這裡,倒是頗有感觸了。」
「因果循環,倒不如說是人心複雜,事件的目的結果俱不同,可都是因人心起。」
「我曾以為自己一心求利,以此籌算人心,便能不出錯漏,一直以來,確實順風順水。後遭逢巨變,才發現人心能算,卻也不能算。交易的雙方本應是平等的,若有情誼做底,合作定能長久。」
「一張桌子上的兩個人,理應是平等的,買賣才會互惠互利。若非如此,就會有一方容易吃虧,吃虧的生意可做不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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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當初,同文行便是從這三間糧鋪起家……」
「先生你說什麼?」
「無事。同文行財勢過大,朝廷原本就容不下它。這一遭事畢,宣行之也定不會放過。」
「但這三間糧鋪若在,則我文家之火不熄。還請花家主慎重以待才是。」
朝廷金銀不足,同文行每收一分都是與國爭財,何況文司宥還知禍政王通敵舊故,更是在劫難逃。如今文司宥以其財勢與朝廷一爭,牽制住宣行之,再暗中留下同文行來日火種,也是明智之舉。聽到此處,我只覺得這手中金印重若千鈞。而文司宥卻似做了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轉而提起了轉運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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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人?文先生天縱奇才,怎麼可能是廢人?你最好還是想清楚,你如今的模樣,也只有在我這裡還有一點用處。若離開皇宮城,即便我不殺你,在這世間你也永遠只能是一個瞎子。先生可甘願虛耗此生?」
文司宥聽出了話中之意,昏沉的思緒艱難地把前因後果串起來。
他忽然明白,宣行之為何獨獨要拿走他這雙眼睛。他想讓自己妥協,為其效力,讓人體會失明與牢獄的巨大痛苦,爾後再丟擲榮華富貴的誘餌,也都是收買人心的手段。
宣行之從對弈的一開始,就想要文司宥這個人。風光亮麗文司宥不要,他就換一種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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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到了嗎?」
千安: 「什麼?」 側耳聽去,四下寂靜。
「雪落的聲音,片刻不息。我從前還未留意過,原來下雪這般熱鬧。」
熱鬧……除了文司宥的聲音,我耳中聽不到任何聲響。環視一圈,此地朱紅剝落、高牆裂隙,也只有破敗之相。
「你是不是覺得我終於失心瘋了?」
「此地雖然廢棄,但不過於人而言。於天地萬物,它卻一直都在變化。」
「花生葉落,風來雪消,都是熱鬧。文某活了二十餘載,如今卻好像第一次見這天地。」
這人世間的道理,大難之後必會生出新的領悟。若悟不出來,也就是想不清楚的話,於苦難之人來說,最是凶險。我無法設身處地領悟他的心境,感悟他之所感,一時不知如何對答。但聽他言語平靜,也略微放下心來。
「千安,我是商人,最知等價相宜的道理。」
我正盤算著該說什麼,最好我能順著他的話,藉機引他開啟心扉,卻聽得他先於我開口。
「我算的是當朝攝政,只是多瞎了一雙眼睛。值了。若是連這一點都想不明白,文某豈非太不堪用了?」
「只是」多瞎了一雙眼睛。此話聽他說來如此輕巧,但若真放得下,又豈是現在的模樣?
若無人在側,文司宥幾乎寸步難行,從前再起眼不過的小事,於他而言都成了一道又一道的障礙。隨便一處欄杆都能擋住他的去路,隨便一道門框都能將他絆倒。喝茶被瓷杯燙、走路被桌角磕……他活了二十餘年,一夕竟成了比幼兒還不如的模樣。
這豈是「只是」二字可以一言帶過的?不過是事已至此,文司宥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那些大夫,讓他們回去吧。不必再作徒勞之功。」
千安: 「可是……」
「文某吃的苦都有標價,買賣還沒到結局,我就算自憐自棄也要等到最後一刻。」
「之後的事情還有很多,宣行之手段非凡,不要讓他喘息。我說,咱倆下水的交情,你不會叫我賠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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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司晏: 「從前,兄長也喜歡一個人待著。我和堂兄時常一起猜想,你一個人都在想些甚麼。」
文司晏: 「後來堂兄也走了,我就自己想,你們各自心裡都在想什麼。」
其實文司晏最常問的是:「兄長今日感受如何?」。
不過這句話文司晏最不耐答,他也不想聽到這樣的問題。
每有人問一遍,都像是在提醒他——你已經看不見了,你的餘生都要在黑暗中度過。
你能聽見風,卻看不見葉子,看不到春榮秋枯;能感受到光,卻看不到顏色,看不到雪白月明;知道心中人就在身邊,卻看不到他們的臉,看不到他們在笑、也看不到他們變老。
常人之恨,文司宥也不能逃。他可以接受代價,卻不是享受代價,也不是毫無怨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