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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無強敵來犯,世人不識良將
若無疑難病症,世人不識良醫
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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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自己能贏,總比想著自己趕上門送死強啊。」
余子式想了想,覺得也是。這世上若是魏瞎子都覺得自己贏不了,更沒人信魏瞎子能贏了。他側臉看去,覺得老頭其實活得挺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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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的大風歌終將響遍這瘡痍的國土,那個村莊裡走出來的悍匪將一腳踏上咸陽宮城,將帝國六百年的尊嚴踩個粉碎。
但是即便如此,依舊要掙扎,依舊要期待啊。
那個帝國雖然短暫有如流星一瞬,但是這泱泱後世兩千年,卻都是在它的光輝之下啊。大秦帝國雖然覆滅了,但是無論是劉邦的大漢還是後世的王朝,哪一個不是守秦制,遵秦法?
誰又能說,大秦真的覆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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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士以文亂法,武將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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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的風聲蕭瑟而寂寥,那位來自異國的貴族公子溫和地笑著,他說:「沿途聽了句話,說呂氏門人是大秦最後的文士風骨,呂不韋是天下讀書人最後的知己。呂相死後,這天下的書生士子,儘是帝王家的戲子弄臣了啊。蜀地千人哭呂相,趙大人,你說是他們是哭那半抔黃土,還是是哭天下讀書人塌掉的脊樑?」
「你什麼意思?」余子式的眼神一瞬間銳利了起來,眼中似有霜雪起。
「呂氏春秋有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千萬人之天下也。這話說的是真好,我從未見過這麼倡狂的讀書人,文臣亂世不是句空話啊。李斯想讓天下一決於法,法卻是決於帝王,這天下從此就是帝王的天下了,你們,真的同意嗎?」
你們,真的同意嗎?
許久,長夜裏響起清脆的兩聲拍掌聲,余子式撫掌而笑,「真是無言以對啊。」
果然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李斯學說最致命的點。李斯的法,壓文臣壓士子壓武將壓黎民,卻唯獨忘了帝王,他的天下不是法的天下,而是帝王的天下了。
他子式同意,罎子裏的呂不韋也不同意啊。於是他問那男人,「不同意,又能如何?」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次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韓非輕輕又念了一遍,「來,吾導夫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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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起那一年王家祠堂草木深,他跪在王氏列祖面前,王導第一次對他動家法,他跪在地上渾身是血,卻仍是筆直著腰背一字一句淡漠地揹着王氏家訓。
「君子不讓,修身以齊家,泯軀以濟國……」
書生輕議冢中人,冢中人笑爾書生氣。望著臺上的人,王悅想的是,你又算什麼東西?
仙人說,世上之人佈陣,全都離不了借勢二字,伏羲悟八卦,陰陽機關學說自此始,原是悟道習心的東西,誰料到後人一扭頭就用在了殺人上。陣中加上劍,就是劍陣;加上兵戈將士,就成了兵陣。
借地勢,借水勢,借山勢海勢,有什麼借什麼,借得妙了,陣法愈奇巧玄妙,陣中殺氣也愈重,殺人愈容易。
可有一種勢,迄今還從沒有誰能借到過。
少年邊揪著大白鶴的脖子邊問他是什麼勢。
借來一滴雨,可淹九重城。
其實哪裏需要找什麼劍啊?春秋名器,從來都是劍尋人,根本沒有人尋劍這一說。真當他手中的龍淵劍是他千辛萬苦尋來的?道在手中,劍在手中,這才是非凡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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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毅直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憑這群人的才華與氣相,我不可能留著他們。」
余子式望著面前異常固執的少年,輕嘆了口氣,他緩緩道:「蒙毅,你弄錯了,如果有一天沛縣中的這群人真的造反了,應該以死謝罪的不是他們,而是你與我,是咸陽宮中諸位大秦朝官啊!」他輕嘆道:「若是有一天,曹參蕭何劉季真的反了,那也是大秦先負了他們,而不是他們對不起大秦啊。」
蒙毅極輕地皺了下眉,沒說話。
余子式曲起手指敲了下桌案,問道:「你也在這兒住了幾天,這兒的人你也大致熟悉了,他們中有什麼人?樊噲不過是個老實的狗屠,劉季不過是個油滑的無賴,蕭何不過是個酸腐的普通小吏,你看看他們哪裏像是會造反的人?別說暴亂起事了,安穩日子沒過夠,他們連腹誹一句大秦都是偷偷摸摸的。若是有一天連他們都反了,天下該是亂成了什麼樣子?什麼樣的日子能把他們這群人全都逼成造反的叛軍啊?
唯有天下大勢洶洶,才能推出無數的梟雄霸主,太平盛世,有誰願意去做這殺人的豺狼?是世道逼民反啊。」
見蒙毅的臉色有了些許變化,余子式平靜接下去:「蒙毅,他們若是造反,你我這些所謂大秦重臣第一個該走出來以死謝罪。身居高位,手掌重兵,不能匡扶天下就罷了,置萬民於水火,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逼到造反叛亂,問心有愧這一道判詞我認了,因為的確是其罪當誅!」余子式伸手狠狠甩下了筆,啪一聲響,他看著蒙毅再沒說話。
蒙毅沉默了許久,終於輕輕點了下頭,平靜地承認道:「其罪當誅。」
周武王起兵亡了商湯天下不可怕,因為而後還有周朝八百年的泱泱盛世,最可怕的是亂世沒有真正的帝王出現,連年的烽火、群雄逐鹿混戰不休,那才是徹底的災難。余子式為什麼非得留著劉邦?因為他怕,他怕劉邦若是死了,秦朝亡了之後不是大漢朝,而是重回了春秋戰國五百年亂世!
若是世道被踐踏,民不聊生,朝堂袞袞諸公、大秦滿座衣冠對此絕對難辭其咎。
餘子式的語氣和緩了許多,他淡漠道:「蒙毅,你的確是能殺了他們,然後呢?若是大秦真的亂了,即使沒有他們造反,也會有其他人揭竿而起,你可以殺了沛縣眾人,但是你能殺了那些人嗎?只要有亂世,天下所有忍不下去的人就都會站出來,所以蒙毅你是要屠盡天下人嗎?」
蒙毅猛地抬眸,看著余子式的眼神已經全然變了。
「蒙毅,留著他們。」余子式輕聲勸了最後一句,「真到了那天,我們至少還有個方向找人,天下若是真的亂了,我們必須控制住傾頹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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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負手而立,望著眼前的山河平靜道:「準備車馬儀仗,宮人與侍從,從禁衛軍裡給朕重新調出一支兵馬,這山河太久沒聽見大秦鐵騎馬踏平川的聲響,什麼魑魅魍魎都從裡頭冒了出來,既然如此,那就讓天下再聽一遍。從咸陽東行至東海,朕要再舉一次東巡。」他看向余子式,忽然笑了一瞬,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辦事的時候手腳利落些,這一次朕怕是經不住你們朝官延三阻四的推脫了。」
是了,大秦的始皇帝怎麼能死在病榻之上死在深宮濃香之中?
他嬴政,他是大秦的皇帝,生於烽火流離,死也當死於這萬里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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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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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愛有三,日月與君,日為朝,月為暮,君為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