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著當年驚鴻一瞥的人,聽見對方開口說「受人所託,我來接你。」
那嗓音很好聽,穿過寒夜的霧落下來,幾乎叫人聽見了煦風。
凡人真是奇怪。家府散了沒哭,成了流民乞丐沒哭,受凍挨餓沒哭,斷腿瞎眼也沒哭
只是聽見有人說了句「我來接你」,反倒兩眼通紅
*
過了許久,他才道「師父英明聰慧,目光如炬。我確實是這般想的。可我不該惦記麼修行就得修得我無愛無恨、無仇無怨,像您一樣平靜地看著那些人活個長命百歲麼」
花信沒答。
雲駭便一直盯著他,盯到自己兩眼通紅,就像當初在石洞裡捧著死肉掙扎求生一樣。
花信終於開口「沒人讓你像我一樣。只是修行本是長路,你找的道太短了。」
雲駭「哪裡短」
花信「殺人不過一劍,殺完之後呢就再無支撐了。」
那就等沒了支撐再想。
*
因為神木的關係,落花台依山而建的屋舍越來越多,許多南來北往的人都會在萬物生發的三月來到這裡,慢慢便有了集市的雛形。
可世間有一個人人都不喜歡、卻總會一語成讖的道理,叫做「好景不長」。
就算是神木也逃不開這句話。
*
他那時意識已經開始混沌,眼前也只剩血色,看不清也聽不清。所以,當他隱約聽見一道模糊的嗓音問他「所埋之人是誰」時,他只是緩慢地眨了眨眼,沒有開口。
他自嘲地輕嗤一聲,覺得自己已經看見了臨死前的幻覺。但他還是動了動唇,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道「撿的」
一個和他全無關係的孩子,只是在他經過時,用最後一點力氣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應當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後被人分吃會痛。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問話聲來得莫名。
傳說裡提過,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經有人在樹冠間看見過一道虛渺的影子。
少年握劍的手又攥緊了幾分,他喘著氣咽著喉間翻湧的血味,喉結滑動了好幾下。他想睜眼看看那樹冠間是否真有那樣一個人,但他怎麼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什麼也看不清。
他只覺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輕渺虛弱,似乎也受著痛苦,跟他相差無幾。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電光,明白了幾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長長的溝壑落在身上,應該也很疼吧。怪不得聲音那麼輕。
他在心裡想著,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聽見似的,沙沙輕晃了幾下。
也有可能,那沙沙聲依然只是臨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這麼想的時候,天空忽然一陣驟亮,最後幾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來,就衝著神木的根。少年在電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順著眼睫砸落在地。
很痛麼
左右我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淹進泥土的剎那,那少年忽然長劍一撐,以肩背將天雷擋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後一刻,他腦中閃過的居然是荒野百里望不到邊的屍首,還有神木枯瓣滿地的模樣,他想下一世睜眼,我能看見你開花的吧
神木自有以來,聽到的都是祈願。凡人皆有所求,總希望受到它的庇護。
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以凡軀,庇護了它一回。
而那少年長久地閉了眼,再沒能睜開。
*
倒是那先生愣了好一會兒,實在沒忍住,問他「大公子如此刻苦修習,是因為外人的那些評說,想要替花家爭口氣麼」
花信微微愣了一下。
還沒回答,先生就懂了「看來不是。那是為何修士們總有所求,但我在你身上似乎從來看不到。」
花信:「修士們所求何事」
先生說「大多求長生。你呢」
花信:「從未想過。」
他剛及弱冠,尚無懼於生死。
先生道「我料想也是如此,人得先有捨不得,才想求長生。」
他又說「還有些人修行是為了護住某一個、或是某一些人。大公子有格外想護的人麼」
花信道「沒有。」
他自幼便算是離群索居,就連親緣都十分淺淡,與人交集點到即止,也早已習慣如此。
倘若碰到邪魔陰晦之物來犯,他自然會出手相擋,不論是為了花家還是大街上過往的車馬行人。可說為此而修行,又著實談不上。
遑論什麼「格外想護住的人」了。
他見先生面露憂色,緩聲道“若是為了護住某一個人,或是某一些人,那道便太短了。」
先生頭一回聽他說起“道”,憂色減了一些,問「哦」
花信說“若是格外想護的人不在了,那他們當如何?就此荒廢,或是再找一些支撐?」
先生點點頭「確實如此。」
先生遲疑著,問「那大公子是如何想的」
花信想了想,道「只要沒有那個格外想護的人,沒有極度想成的事,那便世人皆可,事事皆行,自然也不會有垮塌重來的一日。」
先生看著他,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評判。
*
他看得出烏行雪要做什麼。
同樣是明白天道的意圖,他攔的是那位來斬線的靈王,而烏行雪卻想直接毀掉靈台天道。
可是這怎麼可能
花信被招式撞得神靈巨震,面上卻依然沉穩不動,啞聲攔道“你今日必敗。」
「為何。」
「那是天道。」花信道。
他太明白了。
他作為靈台仙首,替眾仙承接天詔數百年,見了太多。
天道無形無狀,卻總有辦法將人引到它要引的路上去。它永遠能讓人堪堪錯過,永遠能讓人只差一步,讓人萬般苦痛又萬般無力之下,最終只能嘆一句「天意弄人」。
他經歷過,比誰都清楚。所以這麼多年來他從無違背,只藉著天道的默許,去做想做的事。
哪怕到了今日,天道想要斬掉現世,他這些年所做的一切或將成為泡影,他也不會去動靈台天道。
因為知道不可能,知道必敗無疑。
他擋在靈台之巔,在厲風之下對烏行雪說“天道欲行之事無人能攔」
「它能將一切掐得分毫不差,讓你在最糟糕的狀態下,迎最強的對手,又剛好孤立無援。」
「它有萬般辦法讓你救不到想救的人,也有萬般辦法將幫你的人攔下。」
那一刻,花信不知自己是在告誡對方,還是藉著那些,和自己說話。
他頓了一下,對烏行雪道「靈王還沒意識到麼?否則,這偌大的仙都,唯一有可能同你一起與天道相抗的那位,為何此時剛好不在。」
他看見烏行雪剎然抬眸。
「靈王由仙入魔,經受如此之多,應當比我更清楚。」
「天道就是如此。」
「他能讓天宿趕不回來一次,就永遠有辦法讓他趕不回來第二次。」
這句話音落下的時刻,彷彿在印證花信所說,一切都分毫不差
那一瞬,靈王的斬殺之招正帶著嘆息,赫然而來。眾仙幾乎同時調轉矛頭,法器直指殺上靈台的人,而花信手裡明燈一劃,長劍裹著沖天火光
*
世人常說,天下從無不散之宴席,故人終會離去。但只要長相惦念,散了的又會再聚。
就像日月昭光總會自西落下,也終將再次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