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閱紅塵。一閱人間趣樂無數,二閱貪嗔虛妄如蠱,三閱情愛別離悽楚。唯願人不再受執念苦,塵歸塵,土歸土。長風一吹,相忘於江湖。

2024年11月11日 星期一

書摘 |《裴公罪》書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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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子羽弄權十載,如今雖在天牢之中任人魚肉,遠慘過你百倍有餘,可他昔日御前授業、代君臨朝,榮寵加身、一呼百應之態亦遠勝你千倍萬倍,怕是在歷朝奸佞之中都能獨得史家一筆。

可寵臣,寵臣,再得榮寵,也一樣是臣,一朝帝心既滅,憂患始起,那便是一朝寵臣……一朝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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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糠生谷是畜生吃的!不是給人吃的!」張嶺拍桌站起來怒斥,「千軍將士拿性命殺敵,難道卻要朝廷拿牲畜的口糧來辱沒他們?若如此,天下何人還願為朝廷賣命!」

「那若是守著師父這道理,難道畜生還活著,人就得死嗎?」裴鈞看著被當世譽為清流的張嶺,一時只覺這世道荒謬極了,「師父沒有看過田地荒涼,沒有看過饑民奪食!您只坐在這清淨院子裡,罵著貪官、批著文書、吃著朝廷下放的公糧——您不會餓死!您不會被圍困!可他們會,那些將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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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私下去賞,別弄得人盡皆知,也別說是我給的。」裴鈞皺眉打斷了他,抬手摸了摸身邊姜煊的腦袋,輕巧地嘆了一聲,「世間人心,最是難測。那沒得著好的,易生出不平,覺得被冷落;被幫了的,又生出自卑,自覺不如人。若兩相知道了境況,往後就少不得高眉冷眼或有苦難言,如此再往一處去做事兒,心就不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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遑論朝中重臣如張嶺者,早早秉承儒家「無訟」之說,默認各級官員既是經由政務考覈上任的讀書人,就絕少會有不清是非、妄斷亂判之輩。而地方上也果真會有刁民串訟、鬧訟、不服判處才不斷上控,如此,張家主導修訂的律法致用後,官員通常就只將一切下民的再三控告看作是不服律例管束的無理取鬧,批之以「刁民健訟」之言,從此,控訴分級之制也就應運而生了。


誠然,張家此制並無過錯,甚至還在朝廷捉襟見肘的財政與廣袤疆土的治理間提供了一種平衡——既避免官中的人力浪費,又維護了中央與地方的層級關係,換言之:這既不至於讓下民丟了頭豬就告到京城來勞師動眾,也不至於讓地方官永遠畏懼京中核覆就不敢放手辦案。可是,這些律令在實際行使中,卻有個致命的問題——


張家是世家大族,家財雄厚,滿腹經綸。他們雖然可以考慮到如何替朝廷合理分配官資民用,卻無法真切感同下民的苦楚。張嶺本人雖律學精湛、門生遍佈,可他自己卻從未出京任職,如此,就無法明白各層官員的鬥智與迴環相護是何等荒謬境況,修出的律法,自然也不近人情。


「越訴者笞五十」之律一出,京中的大鼓再無人敢擊打。可無人上控,宮裡卻以為天下太平、世人得道,以為健訟之刁民不再、府道之官吏善政,殊不知,天下已亂成了一鍋粥,朝廷的這柄大勺卻空置一旁,甚至連如何伸進鍋中攪一攪都不知。


所以皇帝怕大臣亂而不怕天下亂,因為大臣亂能要他命,而他自以為天下亂鬧不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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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有善生,錢氏海清者,敏而好學,性良且恭,精微靈通。今感念其誠,特納為徒。日後既學官事,當以天下萬民之苦樂為任,望初心永固,善念永存,不以富貴而驕之,不以寒賤而輕之,不違心道,不起禍祟,廣修仁賢之義,惠悉聖賢之教,宜鑑君子之德,以振濁世之風。即日,禮成。裴鈞手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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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玉有君子之德,而《五經通義》言玉者,「溫潤而澤,有似於智;銳而不害,有似於仁;抑而不撓,有似於義;瑕內見外,有似於信;垂之如墜,有似於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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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他死了……沒死在天災洪水裡,沒死在饑荒癆病裡,更沒死在那一路上,如今好不容易來了京城,連我都沒見上一眼,卻被你們這些個狗官一板子一板子……活生生打死在牢裡!你們作出了這樣的罪孽,卻還想留著他給朝廷充臉面、做文書,你們他娘的是不是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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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三,錯不可怕,可怕是一錯再錯。你如今不止是張府的三公子,更是掌理法司的朝臣,做官若無做官的擔當,則心道之求,永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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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鈞跟著他往前走了兩步,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停下來問:「你是怕……這天下就算換了個腦袋,也還是動不了身子?」

裴鈞坦然望向他:「我自然也怕,可姜越,若這天下連腦袋都不換,其臃弊之身,豈非更沒有一爭之望了?」

姜越凝眉走到廊前欄杆處坐了,仰頭問他:「那頭和身,究竟孰重?」

裴鈞稍作沉吟,慢慢上前坐在他身邊道:「我以為此二者不當論重,而應比輕。」

姜越皺眉:「何謂輕?」

裴鈞答:「自然是兩權相利取其重,兩害相較取其輕。」

姜越聞言目光一醒,聽裴鈞又道:「你想想啊,姜越,人之五體若有弊病,膿瘡一剜、腐肢一砍,照樣能夠活下去,可要是腦袋裡生膿長瘡了,卻是整個人都無法可動,又何提動手剜除弊病?如今我朝兩害俱佔,朽臣指望著天君昏聵來蠅營狗苟,若只是一味剜除這些個膿瘡,朝政是不可能從根本上肅清的,而如若無法立其根,自然也無法育其葉,這麼看來,你認為此二害孰重孰輕?」

姜越瞭然:「自是昏君之害尤甚朽臣。」

「這道理實則就這麼簡單,可我是多少年才明白過來呀……」裴鈞搖頭自嘲,嘖嘖望天一嘆,「你說蔡延和張嶺都那麼大年紀了,又該比我多悟了多少年,譽為清流的他們又真會不知麼?」

姜越目光一痛,斂眉低沉道:「怕是未必。」

「所以啊……」裴鈞扭頭看向他,「他們看似革新政事,實則只是故意避重就輕,就算嚴飭吏治對朝臣喊打喊殺了,於姜湛這群龍之首卻絕無半分觸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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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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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法、制二物,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姜越轉頭看向他,聽他接著感慨道:「自打裴妍入獄、李存志進京,至如今兩案告結,一晃三、四月過去,我們看似是在法中求存,可最終替他們摘脫冤抑的,卻從不是法,而是權。李存志的案子勝了,他卻沒活到看見,南地災民所求的公正與償還也遲遲無果,他兒子還得回去笑著磕頭受朝廷的封賞;裴妍眼下雖放出來了,可最後一根壓垮大理寺的稻草,卻不是法司明辨曲直,而是你我向蔡延不斷施壓後,給了張家一個餌,梅六又盜了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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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禮部尚書,世襲忠義侯裴鈞,今奏為檢請治罪,仰 祈聖鑑事,伏首叩天以自討,萬望明君悉聽!

臣有罪。臣,實在有罪!

臣罪在罔顧師誨、登科退遜,罪在點官之初,,苟安翰林,罪在輯風錄頌,片紙觀事,罪在目不見天下瘡痍,耳不聽社稷疾苦,罪在口不言為民請事,手不觸冤抑之刑。

臣罪在不曾早投實職、奔赴蒼生民事,罪在枉費華年,實負國恩!臣罪在以此愚陋之資,鄙識淺見,竟敢教化天子學行,亦罪在憑此碌碌之志,孤陋寡聞,竟敢督導監生業習………………

今日回想,臣愧怍萬端,感悚無地,則慚慚以自省,實該告罪。

昔罪臣蒙天不棄,使庸庸賤名競達九重,服赤衣,入科道,為禮部治事,本應篤懷禮樂,繼往賢之學,以清明之心,固我朝朝班。然見蔡氏肆權,清流廕庇,朝政如晦,罪 臣卻無能清除蒙翳、宕盡讒言,誤使忠將枉死,直臣罹難,實無顏面見先父,更愧對列祖列宗!

罪臣深知內閣秉政不公、執事不法、包藏私慾,卻無能破其昏朽政律,無能輔天道以剔除癰潰,致使其惡臭瘴毒漫滋朝野,衍生害馬,使此命官之伍,蹇驢驅逐騏驥,禍亂 中央地方,危害萬千生民,朽爛我朝國祚!是以臣其惡罪,確難贖也!

臣罪在誤念天眷師恩,罪在任由人情障目,罪在阿諛曲從,罪在才智昏庸,罪在閉目塞聽。

臣罪在不持初心元衷,罪在隨此新政票議!罪在不保忠官性命,罪在不平善民冤獄,亦罪在螳臂未可當酷制之車,臨危不曾受救難之命!

臣罪在苟託先父忠義股肱之名!卻竟敢以君臣先於天地,以社稷先於黎民!臣罪在不諷天君以弊政,罪在使萬萬人逢遭悲難,罪在罔上惑下,罪在矯宣天寵,罪在今日猜猜狂吠,罪在此身逆犯龍鱗!

師者嘗訓,為官之道,在以身垂範,而不在以利媚民!罪臣卻為求利民不顧門閥勳貴,摧官辱上,不懼請黜內閣,則實乃君側之昏奸朝班之佞幸,人人當爲不齒!

臣罪合死!然死不足臣匡復德行、彌罪補缺,故又苟活竟妄以奸佞之身,臨朝直諫!亟妄以蠅狗之軀, 再奮一世之餘烈,惟願為山河盡綿薄之力,為蒼生效犬馬之勞。可執此夙願,或乃臣又一罪也。

罪臣劣行惡跡,非止一端!上負天子恩威正任之盼,下愧黎民水火倒懸之望,誠碎骨不足以塞責,怨不得天怒人誹,招致厄刑。

今…明君在上,於臣之百罪必洞鑑久矣,卻忠恕誠懇,寬仁厚愛,護罪臣三尺之微命,宥罪臣鄙陋之德行,諮罪臣天下之薄見,委罪臣山河之要務。罪臣今方悔恨,實是無地自容,所幸明君垂憐則時未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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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越,我雖也惜命,但成大事者…不可惜身。朝廷的棍棒能打到每一個人,我既是躲不掉,便想讓這滿宮的朝臣看看…讓天下百姓看看,看這帝王威嚴是如何錯用,看這朽制酷刑是何其可怖!若他們覺得李存志離得遠,那我裴鈞離他們可近?若他們覺得南地萬民伏於低處,那我裴鈞站的可高?若是連我都躲不過這橫空的冤枉和身上的棍棒,這 普天之下,還有何人得其倖免?那樣你我就算離京,又真能置身事外嗎?」


他惡聲一嘆,深深吸氣道:「這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上婦孺受難者,豈止是我的姐姐、我的外甥?那李存志豈止是李存志,李偲又豈止是李偲呢?他們亦是你我,他們亦是萬民!姜越,你若是心疼我,便把萬民都當做是我來心疼…你要是想救我,便把我當做萬民去救。你要是恨,那就殺回來!不是殺人而是殺了這潰爛的朽政!去建立一個讓李存志和我這樣的人不會再流血的明堂,去建立一個官奉其職、民有其用,各司其業的天下」


「你在清和殿前撿到我摺子的時候就應該知道…這才是我寫的萬民之策!你在半飽炊外問我月亮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我何其渴望一輪明月,我又何其渴望人人都有明燈?如 果這明燈必要從我手中點燃,那我絕無推辭,哪怕燒盡自己,也定要第一個將它點燃…而如若月輪長明,我盡沐其下,我也望這月光…能照到天下的每一個人。姜越,你明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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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記》有言,君子之於學也,藏焉修焉,息焉遊焉。夫然, 故安其學而親其師,樂其友而信其道, 是以雖離師輔而不反也」。師父,您可沒少教他。」


「所謂藏,是儲藏,是積累,要人虛心受教,才可用新的知識,修正自己過往的認知。修,就是把積累的知識加以運用,反覆練習, 以達知行合一之境。而息,是舉一反三,觸類旁通。遊.......則是不為現實所困,能夠自由自在地遊走其中。」

姜煊似懂非懂:「思齊哥哥說得對,這四個字,真的好多啊!我就學一樣行嗎?」

「當然不行。你來,到舅舅身邊」

「記住了,煊兒,藏而不修, 你就沒有自我,容易被欺騙。修而不息,你就思維閉塞,難以豁達。若是息而不遊呢,你容易狂放自大,自以為是。唯四者俱全,方能從心所欲,自然而然,這才是安。安者,自固本心, 不急不躁——」


「怎麼不急不躁?張家人陪著皇上打師父板子,師父卻要幫他們教兒子, 我不服!」錢海清聽不下去了,一想到 師父以德報怨地提點了張三這麼多,他這拳都沒法打了,

「師父有我做學生還 不夠麼?那張三幾次頂撞您,回京多日都不曾來瞧過您一次,何值得您費這心思?」


「可這是你的想法,是我的想法, 卻不是張三的。」裴鈞嘆息道,「小思齊啊,這朝班之中,思流其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自己的信條,自己的政見。這些立場、信條和政見並沒有高下之分,差別只在合不合時世。合時世的,就是對的,不合時世的,就是錯的。你我的想法,放在當今或許是對的,但再過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 年,一百年,時世變換,你我還是對的 嗎?或許到了那時,阿三的想法才是對 的。所以我一直在教你.......」

他放開手焐,用溫熱的手指點去了錢海清眼角的淚,輕輕地說:「讀書做學問,是攀山,你和阿三都是少赴凌雲之才,你們貫來只管往高處、往深處走,未嘗想過回頭,也未嘗想過退一 步。可做官卻是化水,要學水一樣,裝在碗裡是聚,潑在地上是散,在什麼地方,就是什麼形狀,這叫適器。適器, 不是叫你們學人口舌,與流合汙,而是 要你們知道自洽——要能變化自己的形態,把自己洽融進時世裡,洽融進局勢中,只有這樣為官,方能洽融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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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京中月圓,卻幾人為江山垂淚?

此難話言。君我心同,我知君悲。

若復惦念,君可枕鳥而寢。

我雖無翼,此鳥卻如子羽,能伴七郎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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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玉亮也適時開口道:「自永順末年,肅寧朝起,朝班之中的多番動亂, 無不與內閣之制息息相關,舉國上下因 此而起的學思和論辯不在少數,那'廢閣'之說,也是由來已久。

就我吏部之淺見,我朝開國之初罷免丞相、設立內閣,是因為看見了前朝宰相獨權的弊端,故而得出一朝相位,絕不能由一人獨坐的教訓,所以才把相權分給了內閣九座,原是想將一權分由多人,以圖劃分權利、牽制均衡。可是,本朝立閣之後,起源於閣制的爭端和弊病,卻是比前朝一人為宰時還要更多了三倍,四倍!只說是近三十年來,單因內閣首輔之爭而起的禍祟便有數次,遑論眼下的新政之亂、蔡氏之禍,又哪一個不是閣臣引發?

要我說,這不是把丞相一權分給了九座閣臣,而是因置九座閣臣,反倒生出了九份相權!我朝也該從這些亂象上得出些教訓了——」

「閆少恭!」趙太保啞聲低吼,「內閣已廢,你還要得出什麼教訓?」

李寶鑫上前一步,代為答道:「國事之大,國政之雜,國權之重,非惟人力所能擔當。不僅一個人做不了丞相, 九個人,也做不了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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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裴子羽那樣的心氣,入班十年來,光是秉承門訓、不悖本心, 這都已是用盡全力,到了今時今日,所求便也剩的不多,不過是一條世間公理。」

張三問:「什麼公理?」

孫世海笑道:「風水輪流,晝夜更替,星辰日月,皆有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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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堆高於岸,流必湍之

可最最重要的,乃是那最後兩句:

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前鑑不遠,覆車繼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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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不殺?

—— 為何從來不問,為什麼要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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