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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救不了我的兵,朝廷喂不飽我的馬,我不願再為此赴命。我要翻過那座山,我要為自己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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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授我以詩書,我為先生殺宿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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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你且記住,你要記牢!寵信太過,必成禍患。親賢遠佞雖是賢德之道,可是身處其中,黑白交錯,怎麼永遠分得清誰是賢能,誰是奸佞?何況即便是賢能君子,有許多事情,也做不的。但是奸佞可以,小人可以。帝王久居大內,要懂制衡之道,要兼聽眾臣群聲。你看,有了錦衣衛,便有了東廠。有了離北,便有了啟東。」
齊太傅頓了少頃,又說。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你知道此番蕭家為什麼恨沈衛麼?不僅是離北經此一戰無可再封,其根本是蕭家再戰,敗也是敗,贏也是敗,他們已經到頭了。」
沈澤川說:「贏也是敗?」
「贏也是敗!蕭既明打了勝仗,不是立刻就賠了弟弟嗎?往後他贏一場,便險一分。這次賠的是弟弟,下次便可能是他妻子,他父親,乃至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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闃都新象都是浮於表面的煙雲。重創未愈,卻還要捂著,膿水髒了一地。雪來得好,遮擋得漂亮,左右能裝看不見,大夥一起醉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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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也沒法置身事外。「蕭馳野眺著雨裡的學生,「今夜死一個,便自有人算在你頭上。」
「四萬冤魂只多不少。」沈澤川輕描淡寫,「他們既然怕死,又何必做人手中刀?這一場就算有人要算在我頭上,我便要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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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千秋坐在一側看著他,拍了他的後腦勺,說:「你也是個欲望滿身的兒郎。但這世間無慾方成聖,許多事情,有了慾望,便是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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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舟,我們受困於此,憑恨而存,卻不能叫恨所殺。五年前你做不出這樣的狠絕的事,五年後你已經獨當一面,做得乾脆利落。我授你詩書,卻不要你被恨操控。殺生難成仁,墜得太深,會回不了頭。心魔不除,你便永遠困在夢魘之下。紀雷該死,一刀了結也是死。想想端州的日子,我不願你走著一條冷心冷情的路。你說蕭馳野生在蕭既明後面太可惜,我要與你說的恰恰相反。」
「你試想一下,如若今日紀暮是離北世子,他把你留在闃都,除了無可奈何,難道就沒有別的了嗎?」
「寶劍鋒從磨礪出,蕭馳野就是劍,他自己尚且沒察覺,兄長多年給予他厚望,離北從未吝嗇屬於他的誇獎。
他如果是廢子,溺愛他纔是讓他痛快的選擇。可是蕭既明不僅帶他出徵,還放手叫他帶兵。既然已經退無可退,交出弟弟真的只是爲了讓他痛苦嗎?五年前蕭馳野在離北不懂得收斂,如今他已經學會剋制驕縱。
口傳身教的一切都可能會浮於表面,唯獨從痛苦中自己領悟到的才是絕招。蕭既明是個好哥哥,蕭馳野最不可惜的便是生在了蕭既明後面。蘭舟,這本該你最明白的情誼,如今卻成了你最不明白的情誼
先生授你以詩書,許你表字為蘭舟。蘭生玉階淡然之,舟渡苦海驅無涯,胸襟納百川,眼界拓萬澤。你是好孩子,殺人不過點頭地,恨難卻,心卻不能變。蘭舟,蘭舟啊,不是還有師父和先生嗎?怎的要把自己逼到那個境地。這五年裏的不痛快,說一說也好。
我要你為我殺宿仇,卻不能要你變作忘記自己是誰的刀……你是個人啊,蘭舟,不要忘記端州無拘束的日子,紀暮雖死,卻不是因著你而死,是天如此,命難回!你從茶石天坑裏出來,不是負罪而生,是他的生,是那四萬軍士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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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噴三山雪,橫吞百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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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若失其鹿,天下群雄皆可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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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皆明白一個道理,就是落於困境者最學不會乖順——因為順下去的人,十有八九都熬不到老天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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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閒情逸緻,」喬天涯跨上欄杆,把託盤擱在地上,「這曲子不必再看,你想學,我教你。」
這人抬眸看他,哈哈一笑,說:「想酒酒便到,求曲曲便來,兄臺,福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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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我看著大廈將傾覺得痛快,卻害怕會壓死那些錚錚鐵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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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輩子……別再……再讓我來了……我想做大周的燕……住在...富貴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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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光陰如夢蝶,我來去自由!我生這一遭,榮華富貴享過,功名利祿受過,我——」他瘋癲大笑,拽著脖頸間的鏈子,「我笑盡天下英雄士,世間賢才高不過我!誰人能與我齊惠連一爭高下?我三出渝州名滿天下!我談笑御前,指點江山的時候,韓丞啊,你在哪兒?你還是那陰溝里老鼠!」
齊惠連淋著雨,猶如酒醉。
「你們這些鼠輩,給我提鞋都不配!世家譬如天下沉痾,告訴海良宜,大周已經病入膏肓,他與我都回天無力啊!」齊惠連在笑聲裡狂妄地轉身,對著韓丞吐了一口唾沫,說,「但是我不會認輸,我今生只做帝師!蘭舟啊!樊籠已破,亂世必起,先生能教你的,已經全部教完了。這爛天爛地……」
齊惠連背對著沈澤川,忽然失聲哽咽。大雨澆透了他的身體,卻無法澆滅他數年來高燃不歇的熱血。他過去總是喊著太子,可是這一刻,他卻捨不得回頭看一看沈澤川。
「這爛天爛地,不如翻了它,去成就你的天地。蘭舟,走吧,別回首了,先生替你扛住那四萬冤魂,你不要怕,你——」他血濺雨中,仰倒在地,望著天空,喃喃著:「不要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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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疆土崩裂,亂世將起,李氏的百年江山斷送於此!我有罪,我有罪啊!我海仁時一生蠅營狗苟、鑽研宦海,卻是為這些人做了嫁衣!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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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們將馳騁在離北的天空下,那是我足夠強大的時候。兩百萬娶不走離北王的狼崽,這樣的聘禮配不起我的蕭策安。我在中博,來日就是你堅不可摧的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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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小看了他,就是小看了你自己。」沈澤川緩慢地說,「他從千萬人裡挑了你們,你們何嘗不是從千萬人裡挑了他。日後還有疾風驟雨、驚濤駭浪,你要是每一件都像今夜這樣踟躕,那麼遲早有一天會跟不上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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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完整了,我殘缺的部分被鋼鐵覆蓋,我再走出闃都時,已經不會停下。不論是二十年前,還是十年前,老爹和大哥都做了最好的選擇,那麼現在輪到我了。我們翻越的高山未必永遠都是敵人,我承認父兄的優秀,我敬仰並且珍愛他們,但是那是屬於‘家’的部分,不是屬於‘離北鐵騎’的部分。我們是離群的狼,歸群不是去匍匐人下,而是從他們手中得到我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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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再說到這裏,伏身哽咽,難以繼續。他們這一代文士出仕,不是想做碧血丹心、肝腦塗地的齊惠連,就是想做維繫危局、穩定乾坤的海良宜,然而這危樓在風雨飄搖間發出了轟然傾塌的聲音。一夜之間,砸碎了數萬萬人的凌雲壯志,讓大周上下號啕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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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出身草莽的雷常鳴都動了自立為王的心思。待到闃都的改革推行,各地必然會揭竿而起,群雄紛爭不可避免,李氏帝王已經無力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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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老已經在席間等了半個時辰,寒暄以後不再浪費時間,說:「我見小友有變化。」
姚溫玉說:「此身非我身,此變非我變。」
梅老不再抽菸,說:「我親眼所見,若是你沒有變,那麼何不站起身?」
姚溫玉把剛握在手中的拂塵放下,說:「一年前我與先生在琴州雅談,是站著的嗎?」
梅老說:「自然是站著的。」
姚溫玉便說:「那我此刻仍然是站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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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竹音能做啟東五郡的兵馬大帥,不是被逼的,而是因為她可以,她就該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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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有天賦絕倫的將領,他們年輕,不僅志向遠大,還璀璨奪目。但是也有一種將領,這一生都沒有揚名的時刻,他們永遠背對蒼穹,眼裏只有自己腳下的方寸土地。
尹昌很老了。
城門開啟的那一刻,尹昌再次感受到了身軀裡奔涌的戰意,那是他燃燒至今的慾望。他看不到朝他襲來的蒼老,他還是這樣年輕,澎湃起的熱血使得他拔刀的速度根本沒有變慢。
贏一場!
即便他不是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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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溫玉枕在喬天涯的背上,勉強睜著眼,看著陰沉的天空,道:「手可摘星辰……」
姚溫玉俯下頭,在喬天涯的後肩上埋起臉,喃喃道:「天生我究竟何用?行不通,道不明……既沒有凌雲志……也不見富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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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即是罪,那就是老天爺摁著腦袋要他跪在灰塵裡繼續當個螻蟻。但是沈澤川遇見了齊惠連,他看著太傅癲狂,聽著孤鴉哀鳴,他被逼到了絕境,如果拿不出破釜沉舟的氣魄,就要沿著老天給的這條路再殺自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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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師父的兒子,但我叫沈澤川。先生授我以詩書,我卻不是個皇帝。」
皇帝。
這世間至高無上的俯瞰者,不是戴上冠冕就是皇帝, 皇帝不僅要會制衡權術, 還要擁有容納蒼生的胸襟,盛世擁戴的皇帝都是無敵的仁者。沈澤川的眼睛裏蓄養著風暴,他是席捲江山的驟雨,是撕爛天地的利刃,卻不是開創盛世的皇帝。
離北有鐵騎十二萬,馬踏中博不在話下,可是策安把命脈交給了我,我有他的馬,還有他兄長的糧食。他甘願離開離北的草野,在我的端州跑馬,師父,他不害怕我的守備軍,我也不害怕他的鐵騎。有朝一日我會圈禁李氏丟掉的鹿,而策安則會圈禁我。日月共生於天地,數萬年都沒有相殘,這是天下翹首以盼的安定,我們就是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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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水無憂,因風而皺;青山不老,為雪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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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
------ 李康·《運命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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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不極則不反,惡不極則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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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明壇上,不要沾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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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良久的戚竹音問戚尾:「百年以後,還有人記得戚竹音嗎?」
「記得,」戚尾忽然哽咽起來,說,「大帥此舉成全天下數萬人,從此百姓安居,大業待成……誰會不記得戚竹音。」
「我名不能入史,牌不能受供,又有違戚氏祖訓,實為大周叛賊,」戚竹音望著山河,「百年以後就是黃土一抔,爛泥一把。」
戚尾扶刀跪下,道:「大帥百年,我若尚在,就為大帥供牌;我若不在,就讓我兒子,我孫子,我家世世代代為大帥點著那盞長明燈。」
戚竹音回首,笑起來:「如此,我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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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敵當前,國門已破,有道之主策馬而來,這是天命!」姚溫玉掩住口,在咳聲裡嗆了幾回,最終扶著床沿,勉強笑出聲,「棋入朝局身不由己,太傅了得,風泉這把弒君刀,我們接穩了。」他抬起潮溼的眼眸,看著大雨,沙啞地說,「薛延清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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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也,命也,運也,非吾所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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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元琢一輩子不入仕,他做到了;姚溫玉要完成師願,他也做到了。他赤條條地來到世間,碎了也無妨,除了喬天涯,他不欠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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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佐良主,我便是天間雲雨,聚散隨意,我可以無名、無德、無所頌,但吾主,必定彪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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